编者按
“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对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江苏苏宁豪取连胜,意气风发的人来说,这是多么熟悉的歌声。“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无知而无畏?这样打了鸡血一样的号角样声音,其实至今也仍在我们的社会里昂扬着,时不时掀起一股莫名的浪潮,让人无言。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淹没了太多,太多。淹没了人的独立思考的能力,淹没了人的个性色彩,淹没了人性本该具有的光辉。可是,这些被声音所推动所淹没的人,并不自知,这才是可悲可叹之处。眼下,就有一股浪潮在中国的大地上汹涌着,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摧枯拉朽之势展现给现代世界。真无奈。
这里编发一篇周实先生写于多年前的文章《过去》,在这篇文章里,周实先生以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历数了那些过去的声音,以及个人在这种铺天盖地的声音中的苦闷与挣扎。看看吧,尤其现在的年轻人们,尤其那些那么容易被“时代最强音”席卷的人们。
周实先生此文曾刊于《随笔》杂志2010年第6期并被《散文选刊》选载,本公众号获周实先生授权微信首发。同时配发一篇叶立文先生评周实《过去》的文章,请参照阅读。
谢谢周实先生江苏苏宁豪取连胜,意气风发!
过 去
回想儿时,我的心中,就会响起这首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汗水哎流在地主富人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后面还有好几段,现在已经记不清了,记得的是那个时候,在学校“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回家后跟爸爸说,爸爸却从来不吭声。后来,当然明白了,原来爸爸出身地主。家庭成分算三代,于是,我也出身地主。所以,即便成绩再好,也没能够升入高中(初中虽然毕了业,其实也只读一年),而且不能招工进厂,只能下放去了农村。
回想儿时,我的心中,还有好多好多的歌声:
如:“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
如:“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上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如:“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如:“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
如:“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如:“花蓝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
如:“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如:“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社会主义建设忘不了……”
如:“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如:“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向前走……”
如:“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如:“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那边……”
这些歌声和旋律,起伏着,交响着,飘过几十年,另外一些回忆的片断也就成了模糊的倒影,带着个人的委屈幽怨、喜怒哀乐、身老病死,被风吹碎,一掠而过。
这些歌声,还有书籍,还有电影,让我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它们构成的号称时代的宏伟世界,一个是我个人的命途多舛的生活世界。
我还记得我入队时,上着白衬衫,下穿蓝裤子,唱着《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这歌是郭沫若作的词,马思聪作的曲,他们那时也想不到他们后来的命运的。
我最记得的是这段话,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我想很多人也记得:
“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生是应该这样来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段话,在小学,我就背得烂熟了,它就像是彤红的烙印,烙在我的大脑里。一次暑假的活动中,我还上台朗诵过。朗诵这段话的我,声音比那钟声还亮。
那时候,我真的非常虔诚地相信,那些书中电影中歌中表现的人和事是真实地存在的,我就生活在其中,我随时都愿意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那时,我还真的深信,我长大后会成军人,而且,必定会战死。我死后,我的遗体或者坟旁,还会响起步枪的排射甚至庄严的礼炮声。我还经常这样想象,我一个人坚守阵地,打退敌人的无数进攻。机枪的枪管都打红了,最后子弹没有了,于是,我就跳出战壕,夹着一个炸药包,冲进蜂拥的敌群中。每当我是这样想象,双颊就会如炭发烧,两眼就会似电闪光,那还没有爆炸的沉甸甸的炸药包也真的像一座火山在我怀中冒着白烟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讲句实在话,即便是现在,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或者说是伟大梦想,于我也是美好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又有什么不好呢?是人都会向往的。
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我还学着高年级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给将来的共产主义写过密封的致敬信。顺便,还给我自己也写下了好几封,并且自己约定自己,十年之后再打开,但结果却往往是,信封封好后,隔一段时间,就不知道放哪去了,怎么找都找不着。虽然,后来,我知道了,笔迹也会随着时光随着人的长大变老而淡化而消失,我也不曾嘲笑过这般的幼稚和好笑。
我还曾经用小刀在好几棵梧桐树上刻上自己的愿望和名字,想象待我长大之后,若干年后的某个时刻,再来看望这些树。那时,我会看见从前有个穿着平常的男孩,是如何地噘着嘴,憋着气,一笔一画,刻下这些,想给自己留下记忆。可惜,后来,这些树,一棵也没留下来。
后来的我,为了吃饭,为了能在生长的城市好歹得到一份工作,曾经修过湘黔铁路(和帝国主义争时间,和修正主义争时间),曾经建过湘江大桥(为长沙人民争光添彩),而且干得意气风发,特别能吃苦,特别能耐劳,得过几次通令嘉奖,由于表现优异突出(腰椎因抬巨石受损,直肠因拉痢疾溃烂),终于获得一份工作,去一街办工厂打铁(俗话一句言:世上三门苦,打铁划船磨豆腐。政治一句话: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配套给出路的政策)。而在此之前,也就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所进行的“文革”中,为了能够帮衬母亲(父亲因是“黑五类”曾被关押好多年),我还曾经推过拖过一段时间的板车。那时,我约十三四岁,每天能赚五六角钱。那时的我已不再想当兵成为英雄的事了(血统论和阶级斗争以及路线斗争的学说已告诉我不能想了)。
后来的我在我写的小说《起死回生》(台湾版名《性比天高》)之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算是我在写的时候对自己的一点认识:
“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吗?”
“当他行将就木的时候,他会因为一事无成浪费生命而羞愧吗?”
“他能够说他的人生,他能够说他的精力,都已献给这个世上最壮丽的事业了?”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很多人都这样说……他却不敢这样说……他不知道如何说……他不知道这个世上何谓最为壮丽的事业……那些伟人知道吗……那些哲人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的……他们都说自己的就是世上最壮丽的……事情真是那样的吗……如果不是那样的……又应该是怎样的……人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所面对的世界……人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恨他所面对的世界……人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所选择的人生……人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恨他所选择的人生……”
现在的我对这段自己过去写的话又是怎样的感受呢?
人真的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所选择的吗?或者去恨他选择的?
人真的有选择吗?人真的能选择吗?
无论什么样的过去,当你重新回忆之时,是否都有可能被你现在的思想和感情所演义或扭曲,变成一种新的过去,变成现在你想说的、以前确实有过的、却又不是完全的、不知道是谁的过去。
我的记忆是这样吗?是些海市蜃楼吗?我又定睛看了看,我又凝神听了听。
我对自己很警惕,担心把握不住自己,尤其是手中的这支笔。
附:叶立文评周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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